莫泊桑的时运
作者:高林(克罗采和春天)
“如果福楼拜这辈子能有个儿子,那莫泊桑无疑是‘小福楼拜’的理想形态。如果说这个‘小福楼拜’身上缺了点什么,那就是莫泊桑身上没有福楼拜那种对艺术的信仰。福楼拜在浪漫主义的黄金岁月长大,他对‘美’作为新宗教的功能深信不疑。但莫泊桑比他小了一代人。莫泊桑并不是以一种艺术的信徒的态度投身写作的。他是以一种诺曼底人式的精明、诺曼底人式的干劲投入到写作这门生意里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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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泊桑是我们熟悉的法国作家里比较独特或者说尴尬的一个。
十九世纪的法国文学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转变,那就是从推崇“诗歌和戏剧”向推崇“小说和戏剧”转变。戏剧在整个十九世纪里都是法国文学的明珠,成功的戏剧可以让作者名利双收、功成名就。
雨果虽然靠悼念贝里公爵的诗受到复辟王朝的奖赏,成为波旁王朝的主旋律诗人,但要想要在巴黎让一家人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靠国王的那点奖金、还有王朝给的一点固定收入是肯定不够的。雨果老师真正走上金光大道、不再为钱发愁,开始坦然摆出一副大师气派还得等到《欧纳尼》在剧院一炮打响之后。
欧那尼之战
几十年以后小仲马老师要战胜自己的爹,当选法兰西学院院士、在文学史上赢得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主要靠的还是他的剧本,而不是小说。小仲马是作为伟大的“自然主义剧作家”被载入史册的。再晚上些年到第三共和国,埃德蒙·罗斯丹能够昂首跨入法兰西学院,也是因为他能让巴黎人在剧院里沸腾。从1830年的《欧纳尼》到1900年的《雏鹰》,戏剧在法国文学里的地位在整个十九世纪里坚如磐石!
如果说岁月流逝在某些方面让这颗宝石的光彩发生了变化,那最大的变化大概就是戏剧不再是诗体戏剧了。舞台上的演员念出来的台词不再押韵了,这种变化刚好就是文学的另一颗明珠也就是诗歌慢慢被小说取代的结果。
对雨果那一代人来说,诗是文学的核心。一个作家首先要是诗人,然后他用诗歌写剧本,用小说表现充满戏剧性的情节其实都没有什么区别,反正核心都是颠荡起伏的情感。激情是《欧纳尼》的最大主题,其实也是《悲惨世界》的最大主题。
雨果带领浪漫派大军,1842
但到了奥尔良王朝和第二帝国,诗歌的空间变得越来越狭窄了。波德莱尔抱怨诗的领地已经被瓜分一空了。于是他一方面在《恶之花》里独辟蹊径,另一方面也不得不转而尝试散文诗。《巴黎的忧郁》是波德莱尔老师一生中最赚钱的一个项目,因为里边的散文诗都是先在报纸上发表然后再结集出版的。报纸给一次稿费、出版还有版税拿,这让《巴黎的忧郁》在波德莱尔老师一生的资产负债表、现金流量表里显得一枝独秀。而《巴黎的忧郁》之所以能有这样抢眼的表现,一个不容忽视的原因是散文诗的篇幅一般都不长,所以报纸和杂志总能找到合适的版面去发表。也就是说波德莱尔老师的文学创新对编辑们来说是“填版面利器”,所以波德莱尔老师和编辑实现了双赢!
散文和诗!散文和诗的斗争几乎和法语文学的历史一样长。比十九世纪早上一百多年,回到路易十四时代,莫里哀《贵人迷》的男主角为了附庸风雅而学习的时候,他的老师就强调过“只有两种文体,散文和诗!”,然后莫里哀让主角问“那我说出来的是诗么?”老师回答“显然不是!”于是主角豁然开朗“我明白了,我说的是散文!”虽然这是一个笑话,但却表明了法国文人对文体的看法。
《贵人迷》剧照
诗和散文孰高孰低,在17世纪是不言而喻的。但到了1840年代,散文终于迎头赶上了。虽然在波德莱尔老师看来,散文的最高形式依然是“散文诗”,但同样出生在1821年的福楼拜不这么看。福楼拜认为散文的最高形式是“小说”!
福楼拜老师的观点赢得了马蒂尔德公主沙龙里的一群先锋派文人的用户,其中最坚定的就是龚古尔兄弟。然后这群先锋派文人的观点又在第三共和国时期被巴黎大学的“专业知识分子”所继承,最终形成了一个“科学化的文学史的基本信条”那就是“长篇小说至高无上!”第三共和国的教条又被继承了这种“科学化的文学史”传统的世界各国所接受,于是紫式部昂首阔步走进巴黎国家图书馆。
在法国本土,那些在浪漫主义时期被法兰西学院拒之门外的小说作家也凭借这种新潮流而咸鱼翻身。比如大仲马虽然进不了法兰西学院,却在21世纪被搬进了“法国第一号停尸房”——先贤祠。
1845年8月28日,《山伯爵》开始在报纸上连载
巴尔扎克更是成了新潮流的头号伟人。福楼拜对他的赞誉是毫不遮掩的,虽然也承认他的文体不够精致,但巴尔扎克依然是“故事的大师”,是小说这种文体走向成熟的标志,因为其他小说家只是讲述一个故事,只有巴尔扎克证明了小说可以创造一个世界,巴尔扎克的漫威宇宙。出于对巴尔扎克的憧憬,福楼拜大师亲自动笔创作了一部文体优雅的巴尔扎克作品,展示了完美的巴尔扎克作品应该写成什么样,这就是《情感教育》。
按道理说生活在这个时代的莫泊桑也应该被送上神坛。但仔细观察一下你却会发现莫泊桑老师好像跟这股时代大潮有点貌合神离。这个把小说送上神坛的群体,有一个基本的共性,那就是他们都是一群对艺术充满崇拜的人。而这种崇拜体现在文学上,就意味着他们对文学的技巧、写作手法、文学的优雅形式、甚至文学的“科学性”都非常重视,甚至到了“敬畏”的程度。
福楼拜自己就是如此,他多少年如一日的阅读和尝试写作,却总是无法写出一部让自己满意的“完美作品”,最后朋友们揪着他的耳朵说,“你就把报上这点事给我写下来”,才哭着写完了《包法利夫人》。
《包法利夫人》插图,阿尔弗雷德·德·里谢蒙(Alfred de Richemont,1857-1911)作
对福楼拜来说、对龚古尔兄弟来说,文学是教崩溃的资本主义社会里的新宗教。同时文学又是一个拥有自身规律的科学。写作是要建立在学习和磨练基础上的技术,而小说这种形式则是技巧、信仰、美的最高结晶。因为它是技巧、信仰、美的最高结晶,它才成为文学王冠上的明珠、各民族文学的最高典范。
福楼拜是一个诺曼底的半隐居作家,他的作品的销量其实并不好,哪怕出版商强行塑造福楼拜畅销书作家的形象也没能有效地拉动销售,福楼拜老师的出版人为了维护他的名声,甚至被迫搞阴阳合同,对外宣称自己付四万法郎买福楼拜老师的新小说,实际却只能给一半(搞不好还不到一半),好在第三共和国对个人所得税查的不严,否则福楼拜老师还要更加痛恨共和国。
龚古尔兄弟也是如此,他们是半隐居在巴黎的作家,甚至被看作是“玩文学的贵族”。他们对文学的崇拜、对技巧的推崇、对艺术的信仰、以及他们作品的销售的低迷,一起让他们对第二帝国、第三共和国的法国文学市场、构成这个市场的法国读者冷眼相待,认为读者粗俗、没有鉴赏力,只知道看一些粗俗的、大众的玩意。
《龚古尔兄弟日记:1866-1886文学生活回忆录》
而这种市场上成功、受到读者追捧、没有优雅形式、缺少对美的信仰、也没有高超的技巧的作家都有谁呢?福楼拜和屠格涅夫一起批评过的人是左拉,他们一致认为左拉对诗意缺乏感受力,左拉不喜欢莎士比亚是左拉“抹不掉的污点”!龚古尔兄弟鄙视的是谁呢?当龚古尔兄弟在日记里愤怒地表示“凭什么我就成了玩票的贵族”的时候,那个对立面是谁呢?就是莫泊桑!
莫泊桑是福楼拜的键盘儿子,他和福楼拜情同父子,福楼拜和莫泊桑太太关系很好,如果福楼拜这辈子能有个儿子,那莫泊桑无疑是“小福楼拜”的理想形态。如果说这个“小福楼拜”身上缺了点什么,那就是莫泊桑身上没有福楼拜那种对艺术的信仰。福楼拜在浪漫主义的黄金岁月长大,他对“美”作为新宗教的功能深信不疑。但莫泊桑比他小了一代人。
情同父子!
莫泊桑是亲王总统执政时期出生的人,浪漫派已经被雨打风吹去了。对莫泊桑来说写作就是一门手艺,写作的首要功能是赚钱。福楼拜是医生的儿子,在巴黎度过了文学冒险的岁月之后就回老家啃老去了。波德莱尔老师本来也可以变成另一个福楼拜,但他发现回老家生活太痛苦了,所以1867年就死了。福楼拜有爱好、有信仰、有追求、还有一群意气相投的朋友,家里还有足以维持生计的财产,所以他赚钱的欲望并不强烈。龚古尔兄弟作为贵族也差不多。
但莫泊桑老师不行,首先他父亲那个贵族是翻族谱找出来(bianzao)的“外国贵族”,其次他父亲也没什么财产,然后他父亲还跟他一样风流,还没有写作的本事,所以他无老可啃。然后作为部里的小公务员,莫泊桑老师收入微薄,却有个比较坑的爱好就是玩游艇。当然这个阶段的莫泊桑老师只能满足于在塞纳河上划船和游泳。莫泊桑老师游泳和划船的地方什么样,可以参考这三张图。
这是莫奈画的。
这是雷诺阿画的。
这还是雷诺阿画的。
这两幅画都是第二帝国时期的作品,莫泊桑去的时间比这个要晚上几年,所以画里不会有莫泊桑老师,不过你把河里那些颜料想象成莫泊桑老师也没有太大的问题。第二帝国时期巴黎开始发展郊区旅游,巴黎人乘火车去临近的外省度周末。而巴黎周围最大的旅游资源就是塞纳河和马恩河。巴黎人坐火车到塞纳河畔的小镇,然后在河里划船、游泳,为了招待好这些巴黎来的穷鬼,当地人还弄了艘驳船,停在河里改成餐馆,船上餐厅非常宽敞,还可以奏乐甚至跳舞。
巴黎人的这种周末郊区游的潮流即使经历了巴黎围城战和五月流血周也没有丝毫衰退,莫泊桑老师第三共和国时期在巴黎当公务员,他也立刻就爱上了这个地方。他自己写过青蛙塘,还曾经在附近住过一段时间。当然青蛙塘这样的地方,除了游泳、划船、餐饮、音乐,这些基本服务之外,特殊消遣也不会少。莫泊桑老师作为一个在这方面天赋异禀的人,自然也不能免俗,于是莫泊桑老师又有了更多花钱的地方。
画家雷诺阿的儿子让·雷诺阿导演的电影《乡间一日》(根据莫泊桑《一次野餐》改编)
所以写作这件事对福楼拜和龚古尔兄弟来说是人生追求、是人生唯一需要郑重其事对待的崇高事业。但对莫泊桑老师来说却是改善生活、保重身体、进而实现人生理想,买帆船!买能跨越地中海的帆船!带弟兄们坐热气球飞行!在热气球上喝香槟的主要财源。
所以莫泊桑并不是以一种艺术的信徒的态度投身写作的。他是以一种诺曼底人式的精明、诺曼底人式的干劲投入到写作这门生意里去的。什么小说好卖?这是莫泊桑老师主要关心的事情。怎么才能把小说卖个好价钱,肯定要先发表,但发表之后是出单行本呢?还是先发表然后跟别人的作品一起出个合集呢?在这个合集里到底左拉蹭了莫泊桑老师的人气呢?还是莫泊桑蹭了于斯曼老师的人气呢?稿费到底一行几法郎、还是几行一法郎?在夏庞蒂埃太太的老公那印一本到底能给几个苏的版税?到底能印多少本?换一家肯定比他那里给得多,但付款方式到底可不可靠呢?这些问题福楼拜从来没认真思考过,龚古尔兄弟觉得太庸俗,但莫泊桑老师就算得明白极了!莫泊桑老师自己就是自己的经纪人。
莫泊桑老师还跟屠格涅夫关系非常好,因为他早就发现这个人身上有两个可贵之处,一个是他自己虽然也和福楼拜一样创作的时候搞科学严谨那一套,写创作笔记、人物分析、下笔字斟句酌追求优雅的风格完美的形式,这些对莫泊桑来说无疑是太墨迹了。但屠格涅夫还有一个个人爱好,就是喜欢玩“讲故事游戏”,几个人坐在一起每人讲一个故事,怎么讲得动人、怎么在引人入胜的同时还有个意想不到的结局,这对莫泊桑老师来说简直不能再好了!这就是短篇小说速成法嘛。所以别看莫泊桑和福楼拜情同父子,连“我养病期间可老实了,十几天只来了二十发”这种事都能写信告诉福楼拜,但他在文学上受屠格涅夫的影响很可能不亚于福楼拜。
莫泊桑描写初见屠格涅夫“门开了,走进来一位白须白发的巨人”
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莫泊桑老师看到了屠格涅夫作为版权代理人的那一面。杂志、报纸愿意请法国作家写专栏,用稿费作为他们翻译刊登法国作家作品的弥补。而为推介法国作家的重要人物之一就是屠格涅夫。
所以虽然莫泊桑老师有生之年在文学上没有得到过什么正式的赞誉,他没进过法兰西学院、也没得过荣誉团勋章,这方面他还不如马奈。当然他自己说是拒绝了荣誉团勋章、毕竟他在小说里对这个勋章阴阳怪气。法兰西学院屈尊给他发了个奖,可惜那时候他已经死了。
但在市场上莫泊桑绝对成功,真没少赚钱!他靠稿费买了一艘帆船、给帆船配了水手和船长,后来还换了一艘更大、更好的帆船,带朋友们坐热气球飞行。他一生当人形自走炮,向朋友们炫耀“别说是面对女人”“我就是对着一堵墙也能XXX!”在这样生活的同时还能攒下一笔财产!
1876年3月11日,莫泊桑在给好友罗贝尔·潘松的信中附了一幅速写画,福楼拜家聚会的三个主要人物出现在画面上,并且标明了姓名:左面是阿尔丰斯·都德,中间是居斯塔夫·福楼拜,右面是屠格涅夫。至于左下角,便是莫泊桑本人了。
总之虽然他确实和自然主义作家们一起写小说、一起出小说集,虽然他是福楼拜的名誉儿子,但其实福楼拜小团体里的很多人自始至终都不喜欢他,比如龚古尔兄弟。他不符合文学新潮流的基本教条,他没有对文学、对艺术的那种发自内心的信仰。在“长篇小说高于一切”的信条横扫一切的时候,他成就最高的是短篇小说,这就很尴尬。
而且莫泊桑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他没有参与第三共和国时期风起云涌的政治运动。在其他作家各选阵营摇旗呐喊、拳脚并用的时候,在左拉凭借《我控诉》一举扭转自己的形象,让整个上流社会原谅了他之前的种种罪过“比如小说里脏话太多”,摇身一变成了法国人民的旗帜的时候,莫泊桑已经死了。
也就是说莫泊桑的一生,因为他写小说所以在推崇诗歌的保守派看来他是“格调低下”的小说家。可是在推崇小说,即将成功确立小说至高无上地位的先锋派作家眼中,莫泊桑又是一个时髦作家、流行作家。在第三共和国“不流血的内战”里,他又没能成为任何一方的旗手或者旗帜。
左拉为德雷福斯仗义执言的 《我控诉!》
这就让莫泊桑的处境非常尴尬。在第三共和国的文学体系里他哪边都得罪了,哪边也没有理由去树立他的伟大形象。按照旧标准他写的东西都上不得台面,按照新标准他不是一个“严肃文学作家”,他是一个成功的流行小说家。他对文学的技巧、写作的科学没什么贡献。左拉能够不朽是因为他创造了伟大的“卢贡马卡尔世家”,巴尔扎克证明文学可以创造一个世界,左拉再现了巴尔扎克的奇迹。而且左拉用他的作品参与了第三共和国的政治斗争,用他的小说教化“学坏了的法国人民”。而这方面莫泊桑老师确实没有什么能拿的出手的贡献。
不过好在他太成功了,一但树立了小说的崇高地位,那么后世的文学史研究者就没法把他排除在外!龚古尔兄弟要是知道他的小说上了课本,恐怕还得在日记里写几句!
枫云情感
2025-11-11